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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年01月《小康》上旬刊
  栏目:往事
沈从文: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文 /马小莫

  “不折不逆,亦慈亦让”的沈从文,实则外柔内刚。他有一个强大的“自我”,不被时代裹挟。因为“不愿意有价值的生命白白耗费于人为的风雨中”,忧惧感几乎伴随了他的一生。他对人生怀有极大热情,却注定承受“20世纪最后一个浪漫主义者命定的悲剧性”。
  
  “不折不逆,亦慈亦让”的沈从文,实则外柔内刚。他有一个强大的“自我”,不被时代裹挟。因为“不愿意有价值的生命白白耗费于人为的风雨中”,忧惧感几乎伴随了他的一生。他对人生怀有极大热情,却注定承受“20世纪最后一个浪漫主义者命定的悲剧性”。
  
  1979年10月的一天,北京大学读现代文学的一个研究生,跟着老作家萧离,来到北京小羊宜宾胡同5号,见沈从文。萧离介绍说:“这是凌宇,里耶人。”
  “我去过里耶,那地方真美。那次我乘船从龙潭去保靖,过里耶时,见一头小白山羊站在河边岩嘴上饮水,情怯怯的,让人替它捏一把汗。”1988年沈从文去世后,学者凌宇在《风雨十载忘年游》一文中,这样记述他和沈从文的第一次见面。
  2018年,沈从文逝世30周年。11月,作为沈从文最早,同时也是最重要的研究者之一,凌宇在长沙家中对记者回忆,第一次拜访沈从文,“沈先生只是说,不要研究他,那都是些过时了的东西”。
  那次见面,沈从文似乎抱定了只叙乡情,不谈文学,每当“家乡人”凌宇把话题引到沈从文的文学创作,他总是以“过时了,不必再提”轻轻一挡,而后又聊起湘西。
  起身告辞时凌宇有些失望,毕竟事前自己拟好了20个问题,请萧离转呈沈从文。“沈先生送我们到院子里,将一张折叠着的纸送给我,正是那张拟有我所提问题的清单。”回到学校,凌宇打开沈从文塞进他手里的那张纸条,只见自己所提的每个问题的后面,都有沈从文的亲笔回答,密密麻麻塞满了几乎所有空白处。
  凌宇记得,沈从文送自己出门时,一直拉住他的手,久久不肯放下,仿佛生怕他不会再来。“他还详细地询问了我在北大的起居、学习,以及一些老师——他早年即相识的朋友情况……”
  走到院门口,凌宇回身,见沈从文仍站在院内,目送他离开。“一头舒朗的白发,一脸平和的微笑,一尊印入脑际便不会再消失的雕像。”
  
  “文学创作已经难以为继,尽可以另外的方式为社会服务”。
  彼时的沈从文,早已与文学创作告别,转身研究文物多年。
  在1949年春天自杀被救后,沈从文感到“在承受了新的社会要求的文学领域内,自己的落伍是注定了的。与其于己于人有害无益,不如避贤让路。既然实证生命价值的途径不止一条,文学创作已经难以为继,尽可以另外的方式为社会服务”。于是解放后,他选择到历史博物馆工作,与“瓶瓶罐罐”为伍。
  关于沈从文转行,好友汪曾祺在《沈从文转业之谜》一文中提到,“从一个方面说,沈先生的改行,是‘逼上梁山’,是他多年挨骂的结果,‘左’、‘右’都骂他。沈先生在写给我的信上说:‘我希望有些人不要骂我,不相信,还是要骂。根本连我写什么也不看,只图个痛快。于是骂倒了。真的倒了。但是究竟是谁的损失?’”
  但汪曾祺同时认为,沈从文的改行并非是没有准备、没有条件的。他记得沈从文次子沈虎雏说过,父亲对文物的兴趣比对文学的兴趣产生得更早一些。沈从文少时从军,曾在一个统领官身边做书记。那位统领官收藏了百来轴自宋至明清的旧画、几十件铜器及古瓷,还有十来箱书籍、一大批碑帖。这些东西都由沈从文登记管理。闲时,他就把那些古画一轴一轴取出,挂到壁间独自欣赏,或翻开《西清古鉴》《薛氏彝器钟鼎款识》来看。在《从文自传》中,沈从文也提到,正是当年的经历,让自己“从这方面对于这个民族在一段长长的年份中,用一片颜色、一把线、一块青铜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做成的种种艺术,皆得了一个初步普遍的认识。由于这点初步知识,使一个以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对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兴味”。
  初到历史博物馆,沈从文的工作是给文物写标签,有时还充当讲解员。汪曾祺就曾亲眼看见他非常热情兴奋地向观众讲解。“从一个大学教授到当讲解员,沈先生不觉有什么‘丢份’。他那样子不但是自得其乐,简直是得其所哉。只是熟人看见他在讲解,心里总不免有些凄然。”
  
  “自由的精灵” 在他人看来,沈从文的性情中有一个自由飞翔的精灵,在湘西跳跃的水面上。
  
  他看重的是,把事情做好,而非个人名利得失。
  人到中年,从事一项崭新的事业,为了挤出更多工作时间,沈从文不得不简化自己的生活。午休时他从不回家,经常拿一块手绢包两个烧饼充当午饭。不止一次,他因埋头于手头研究,没有听到中午下班铃响,被管理员反锁在库房内。待到下午上班,库房门打开,管理员见他仍在伏案疾书,心中愧疚,向他道歉,他反而惊愕,不知对方的歉意因何而来。
  几年时间,沈从文以惊人的毅力,成为文物史方面“富甲天下”的专家。研究文物,沈从文常常有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在他看来,当时国内对物质文化史的研究,仍处于落后状态,与祖先的光辉创造相比,实不相衬。在1953年至1963年十年间,沈从文在全国政协会议期间,先后就文物研究工作有关问题,提出过20多次建议。而他自己在同时开展几十个专题研究的同时,也在热心地帮助同行、提携晚辈。
  在《沈从文先生二三事》一文中,萧离就提到,沈从文那间本来就不大的寓所,俨然成了全国古文物研究者的交流之地:每当客人进屋来,主人常常得这么介绍已经在座的:“这位是景德镇来的××师傅……”“这两位是专门搞舞蹈服装设计的……”“快来看这几块新疆出头的锦缎吧,不仅重要,还真是米(美)极了!”
  凌宇称沈从文古道热肠。“别人凡有所求,他总是尽量满足。每当有人上门求教,遇一时不能说清的问题,他总要于事后凭记忆写成数十张卡片,有时甚至一部一部地评述有关典籍的得失,而后将这些卡片,分装在大大小小的纸袋子里,外面注明‘内××材料’‘××有用’‘供××参考’”。南京大学教师罗尗子编写了一部《中国工艺美术史稿》,寄给沈从文征求意见。沈从文为有这样一个青年同道而开心,几乎逐字逐句为这本书提意见,反反复复修改4遍,使原来薄薄一本小册子增加到20余万字。
  “沈先生对这种播散火种工作的重视,不亚于自己的研究。”凌宇提到,沈从文每遇到一个有志于文物研究的年轻人,话一投机,便引为知己,告诉对方,自己有生之年要做的事情太多,只怕来不及了。他愿意把一些专题分给年轻人,把积累的资料交给他们,完稿后以他们的名义发表。他看重的是,把事情做好,而非个人名利得失。
  但沈从文的真心,并不总能换来对方的真心。有些得他帮助之人,崭露头角后,背地里却对他讽刺揶揄。沈从文听闻,总是一笑置之,依旧带着一股“傻”劲帮助别人。“他何尝不知人世复杂,只是宁可承受个别人的以怨报德,也不愿阻塞更多有志青年的上进之途。”凌宇说。
  
  日复一日以创造事业的方式,对抗绝境。
  在学者张新颖看来,沈从文的后半生,如同一个漫长的绝境,而他日复一日以创造事业的方式,对抗着这个绝境。1949年的那次自杀,对沈从文而言,或许是“因祸得福”,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如同在绝境中重生了一次,以至于他在此后经历了如此多的磨难、风波,甚至倾注大半生心血完成的《中国古代服饰资料》几经搁置,他都能淡然处之。
  1971年冬,沈从文因病获准从干校返回北京。“从任何意义上说,沈从文当初离开北京,几乎是被视作社会垃圾‘扫地出门’。”凌宇表示,沈从文走后不久,他原先在东堂子胡同的房子就被别人当做“战利品”接管。回京后,沈从文费了很多口舌才要回房子。之后,李季、严文井帮助协调,给属作协系统的张兆和在小羊宜宾胡同安排了两间加在一起不过19平方米的房子。
  自此,距小羊宜宾胡同约两里路的东堂子胡同的房子,成了沈从文的“飞地”,在这块“飞地”上,他重又着手进行文物研究。在《曲折十七年》一文中,沈从文提到为了工作便利,自己拆散许多较贵的图录,“尽可能把它分门别类钉贴到四壁上去,还另外在小卧房中,纵横牵了五条细铁线,把拟作的图像,分别夹挂到上面……不到两个月,房中墙上几乎全被一些奇奇怪怪的图像占据了”。
  1978年,为改善沈从文的工作环境,由胡乔木过问,沈从文从历史博物馆调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和助手王、王亚蓉进行《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的最后校正增补工作。1979年1月,内含20余万说明文字、数百幅实物图像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修订增补完成。这部巨著从最初动笔到最终完成,经历了整整16个春秋。“它不仅是沈从文,而且是中国知识分子、中国文化事业乃至整个中华民族多磨多难的历史见证。”凌宇说。
  
  
  “悲悯宽容到极点”的他,实则外柔内刚。
  为撰写《沈从文传》,1984年初夏,凌宇与沈从文有过10天面对面长谈。自1983年病倒后,沈从文的生活已离不开张兆和照顾,但思维依旧敏捷。每天谈话,主要由沈从文自述。“沈先生似乎在极力抑制自己的感情,要拉开与自己过往历史的距离”。但凌宇自信听出了隐藏在那平静叙述背后的感叹唏嘘与喜怒哀乐。沈从文几乎只谈自己,不会主动谈及对他人的看法。但有时凌宇会跳出沈从文生平插入问题,于是主客间也就有了即兴式的一问一答。
  “您和鲁迅先生有没有见过面?1924年到1926年,你们同在北平,1928年至1930年又同在上海,应当有见面的机会。”
  “不好再见面。丁玲写信给他,(他)却以为是我的化名。何况不是我写的,即便真是我的化名,也不过是请他代为找份工作,哪值得到处写信骂人。”
  “您和老舍熟不熟?”
  “老舍见人就熟。这样,反倒不熟了。”
  “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在青年学生中影响极大。您看过没有?”
  “看过。涉及文物方面,他看到的东西太少。如果他有兴趣,我倒可以带他去看许多实物。”
  “沈先生的这些议论,或臧或否,只是针对某一事或某一侧面而发,不涉及对象的全体。从中,依稀见出沈先生衡量人与事所独有的‘尺’与‘秤’。”十年交往,在凌宇眼里,“悲悯宽容到极点”的沈从文,实则外柔内刚。
  作家李辉在与沈从文接触后,也看到了沈从文恬淡之外的另一重性情。在《平和,或者不安分》一文中,李辉提到:“第一次见到沈先生时,他正在一个会议上慷慨陈词。他谈到文物保护如何之重要,谈到许多领导人怎样忽视这个问题,他甚至批评,现在一些文物单位,仍然是外行在领导内行,使得工作开展不顺利。他没有用多么激烈的词语,语调也依然那么低、那么柔和,但是他的声音背后所蕴含的批评精神,却是很容易让人感受出来的。”
  之后,李辉到沈从文家中拜访,提到他在会上所谈问题。“这次他显得比会议上要激动。他对一些文物部门‘外行领导内行’的现象极为不满,他甚至说:‘什么也不懂,还要瞎指挥,能人就是上不去。会拉关系的就容易上去,搞打砸抢的反倒能上去,专业好的却不行。”这显然不是一个平和的沈从文,在李辉看来,沈从文“本不是一个那么安分的文人,在湘西跳跃的水面上、在他的性情中,都有一个自由飞翔的精灵”。
  
  “不要研究我,会打烂饭碗的”。
  但在大多数人眼里,沈从文都是耐得寂寞、与世无争的。
  上世纪80年代初,傅汉思、张充和写信邀请沈从文夫妇来美。在美国3个半月,沈从文到15所大学做了23场演讲。首场讲演安排在哥伦比亚大学,由夏志清主持,演讲题目为《二十年代的中国新文学》。哥大的海报上毫不吝惜地尊称沈从文为“中国当代最伟大的在世作家”。美国汉学家金介甫对沈从文的演讲印象深刻,“他在美国讲话是比较腼腆的,尤其文学方面,同时又流露出一种欢喜的精神,像一尊弥勒佛”。
  沈从文当然明白,听众期待听到他关于过往岁月的受难“证词”,但他并未投合这种心理。他更愿意讲文物:在耶鲁大学讲扇子,在哈佛大学讲服装……在一次演讲中,他平静而诚恳地说:“许多在日本、美国的朋友,为我不写小说而觉得惋惜,事实上并不值得惋惜……社会变动是必然的现象。我们中国有句俗话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中国近30年的剧烈变动情况中,我许多很好很有成就的旧同行老同事,都因为来不及适应这个环境中的新变化成了古人。我现在居然能在这里很快乐地和各位谈谈这些事情,证明我在适应环境上,至少作了一个健康的选择,并不是消极的退隐。”
  沈从文不谈文学成就、避谈苦难,是低调自谦,或许也有稳妥考虑。
  吉首大学教授刘一友在《沈从文现象》一文中曾提到,1980年他到北京看望沈从文时,“沈老要我把一句话转达给吉首大学对他感兴趣的师生——‘不要研究我,会打烂饭碗的’”。
  在与沈从文交往的10年中,凌宇总会隐约感受到沈从文内心的某种忧惧:“他在政治上受到过很多挫折,因此担心自己的重新‘出土’,给他也给研究者带来意外灾星。”凌宇记得,沈从文曾在给自己的信中写道:“我担心处,是过于誉美,易增物忌,虚名过失,必致灾星。因此卅年来,从不与人争名位,凡事避贤让路,只是在博物馆打打杂、服服务而已,从不冒充‘空头作家’自欺欺人!即使这样,还是难免意外也!”
  沈从文访美期间说过的一句话,或许可为他内心的忧惧做出某种解释:“社会变动过程太激烈了,许多人在运动中都牺牲后,就更需要有人顽强坚持工作,才能留下一些东西。”
  在凌宇看来,沈从文的担忧与恐惧,“从大处看,是为民族;从小处看,是为自己,同时也为别人同样宝贵的精力与生命。他不愿意有价值的生命白白耗费于人为的风雨中”。
  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去世。最初,国内媒体集体失声,巴金在家里一连几天翻看报纸,找不到老友的名字。直到一周以后,新华社才发了简单报道。
  但这些对于沈从文而言已经并不重要。沈从文去世后的告别仪式,参加的没有达官贵人,只有他的至亲挚友,每个人手中拿一朵月季,行了礼,将花放在他身旁。没有哭泣没有呼唤,人们就这样安静地和他告别,他就这样坦然地远去。灵堂中,回荡着他生前所喜爱的贝多芬的《悲怆》乐音。
  关于死亡,沈从文早年在《烛虚》中就曾写道:“自然既极博大,也极残忍,战胜一切,孕育众生。蝼蚁蚍蜉、伟人巨匠,一样在它怀抱中,和光同尘。因新陈代谢,有华屋山丘。智者明白‘现象’,不为困缚,所以能用文字,在一切有些陆续失去意义,本身亦因死亡毫无意义时,使生命之光,煜煜照人,如烛如金。”
  (本文参考引用:凌宇《摘星人:沈从文传》、凌宇《看云者:从边城走向世界》、巴金 黄永玉等《长河不尽流——怀念从文》、张新颖《沈从文的后半生》、李辉《平和与不安分:我眼中的沈从文》等)
  
  
《小康》2019年01期上
  
  

 
编辑:
来源:小康杂志
发布时间:2019-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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