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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年10月《小康》上旬刊
  栏目:往事
刘承琮:我所经历的古物南迁

★文 /《小康》记者 刘源隆

  
  古物南迁之路长途跋涉,历经艰辛,然而刘承琮老人却从来也没有后悔过。“能够将老祖宗留下的文化遗产保护好,我很骄傲。”
     
  1918年,刘承琮生于北京北海东门御史衙门后院,2012年于北京逝世。这位长寿老人是古物南迁的亲历者,在他生前曾留下自述,叙述了他所经历的古物南迁。
  “我的父亲吉拉布(满名,汉名刘寿延)当时在古物陈列所陈设科任科员。”古物陈列所在1912年底正式成立,这是推翻清政府后第一个国家级博物馆,隶属于中华民国内务部。首任所长是镶红旗蒙古护军督统兼京师内外城巡警总厅厅长治革。刘承琮的爷爷在步军统领衙门任职,与治革相识,因此把他的父亲吉拉布推荐到古物陈列所工作。民国初年虽然有举荐,但还是要经过严格的考试,合格后才能被录用,吉拉布在考试合格后,还拿到了民国内务部签发的委任状,也就是正式的聘用文件。
  
青年时期的刘承琮
  
  父亲任职古物陈列所
  “古物陈列所成立之初有着严格的制度,每个人都要对文物有高度的责任心,出了问题就依法从事。”刘承琮生前曾回忆说,1925年,文华殿丢失了字画,在北京引起轩然大波,吉拉布在内的陈设科四位职员都被抓进了监狱,内务部总长龚心湛勃然大怒,限三日之内查获此案,否则严厉查处。时任古物陈列所所长杨乃庚找不到任何线索,终日惶恐不安,十几天后竟被吓死了,此事才不了了之。还有一次古画在装裱时,被人为地揭去一层,画魂被偷了。为此,陈设科的职员又进了监狱。这两件事在全国解放后在50年代初的“三反五反”运动中才破了案,有关部门曾找到吉拉布核实当时的情况,通报了破案情况。刘承琮对此印象颇深,他说他的父亲总是说:“事隔三十年才破案,仍有交代,还是共产党伟大。”
  1925年,故宫博物院成立了,正门设于故宫后门的神武门,止于乾清门,与古物陈列所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古物陈列所的人员都是清末民初的遗老遗少,略显腐朽。反观故宫博物院,从上到下任职者一律都是拥有新思想的北大的教授和学生,李石曾、易培基、张继都是南京国民政府的元老政要。故宫博物院成立的理事会都是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大佬,后来成立基金会,蒋介石还带头捐款。故宫博物院成立后,直接隶属行政院,属当时部级单位,而古物陈列所为内务部下属单位,虽早于故宫博物院13年成立,“但故宫博物院根本不承认古物陈列所的存在,称古物陈列所为“前宫”,古物陈列所则轻蔑地称故宫博物院为“后宫”。
  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改北洋政府内务部为内政部,部长钮锡惕,将他的女婿、一个和文物毫不相干的人——钱桐任命为古物陈列所所长。钱桐上任后裁人减薪,古物陈列所每况愈下。抗战时期,钱桐还当了汉奸,投靠了日本。
  古物陈列所有个警卫队隶属内务部总管,全部是警察的装备和编制。故宫博物院成立后,由古物陈列所警卫队调拨一些人组建了故宫警卫队,刘承琮的哥哥刘承琪就在警卫队当警察。据他回忆,警卫队还组织了故宫足球队,经常和东交民巷英国使馆的水兵队在午门前和天安门广场踢球,还和后来成为中国足球名宿的李凤楼组织的辅仁大学队比赛。
  “1933年,古物南迁。现在讲是因为日本侵略,怕日本夺取文物,但实际上,即使日本不侵略,文物也是要南迁的。”刘承琮说,蒋介石领导的国民政府打败了军阀统治的民国政府,定都南京。南京是当时的首都,代表着中国,南京成立了中央博物院。古物南迁和当时民国政府把沈阳故宫、承德避暑山庄文物调往北京如出一辙。“父亲在古物南迁中负责古物陈列所的文物押运,文物运到南京浦口火车站,明确的任务就是将文物划拨交与南京中央博物院。”
  当时古物陈列所动员了所有员工家属都来参与古物装箱,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有偿的,给工钱的,而且不少。“因此,15岁的我就跟着父亲参与了古物陈列所的装箱。”
  
刘承琮夫妇与父亲吉拉布(刘寿延)在重庆。
  
  大屠杀前逃离南京
  刘承琮因为在装箱工作中表现出色,和大家都相处融洽,他的父亲顺势而为,托故宫博物院古物馆的傅博平科长介绍他进故宫博物院工作。傅博平找到吴瀛——吴瀛当时是故宫博物院的大拿,一切事务都是由他一手操办——安排刘承琮在故宫印刷所做学徒。
  刘承琮回忆,故宫印刷所设在神武门外的东西朝房里,外面还有一道北上门,所长是杨心得先生,曾在法国搞摄影和珂罗版印刷,后将自己的设备带回国,报效国家。印刷所里有二十多名师傅,清一色的江浙人,徒弟十几个都是北方的孩子。
  文物南迁之后,故宫博物院少有地清静。游人少了,古物陈列所清静得都要关张了。“1935年,我和吴凤培、宋春河等几个技工,还有一些师傅,携带一部分设备前往南京。又像文物装箱那样,把照相制版等设备和印刷机器,打包装箱,从前门火车站上车,我记得父亲还去送我,当时日本已经占领了东三省,北京显得很是凄凉。”刘承琮一行到达南京后,印刷所就设在朝天宫,宿舍就在朝天宫后的张家花园,当时朝天宫的文物库房还没有建成,他们就开始了紧张的工作,将文物开箱并继续出版故宫周刊类的刊物。
  南方的天气不是一般的潮湿,朝天宫文物库房建成后,装备了从美国进口的抽湿机,24小时不停地抽,可墙壁上的水还是不停地往下流。“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成立后,马衡院长主持工作,南京、北京两头跑。当时徐森玉副院长年事已高,南京分院的具体工作都由那志良先生全权负责。”
  1937年芦沟桥事变爆发,全民抗战开始。7月下旬,北平、天津沦陷,“大家的心都提了起来,每位员工都惦记着北平的家,自己家属还没有到南京的员工,更是坐立不安。”八月,日军逼近上海,南京已不是久留之地,上面决定,古物继续迁运。刘承琮详细回忆了当时的情况:“上海八一三事变后,第一批文物由南京运往汉口到长沙,又到了贵阳,最后到达安顺,押运的是徐森玉、庄尚严,那先生也去了,后来又赶了回来。所有人都投入到紧张的装箱搬运的工作中,第二批是由南京运往汉口,后由汉口运往重庆到乐山,主要是牛德明、李光弟押运。”10月25日,淞沪大战国民党失败,上海沦陷了,南京危在旦夕,还有大部分文物没有运出,长江封航,水路又有敌机轰炸,已经不安全了,只有走陆路;人手也很少了。“本来有十几个学生志愿者帮忙,但那时也跑得无影无踪,正好马衡院长的儿子马彦祥闲来无事,便由他押运一列火车往徐州开,继而又发了第二列,南京就只剩下我和吴玉章。”刘承琮对当时的混乱印象很深,当时在南京下关码头丢弃的箱子、财物遍地都是,却无人拾取。
  12月7日,蒋介石撤离南京,发表讲话,要将士与南京共存亡,南京已是决战的战场。“12月8日,我押运又一批文物装上了第三列撤离南京的专列,可还剩下一部分文物,大约有2000箱,还有大量印刷设备,无奈只能留在南京。”火车站里满是军警保护,文物运送专列前后挂两个火车头,前后加力。专列上还架着多架高射机枪,以应对敌机轰炸。这时的南京已处于百万日军的包围之中,战云密布,炮声隆隆,刘承琮说当时大家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快逃,哪没有日本人就往哪逃。火车从南京出发,第一站徐州。12月9日,日军对南京下了最后通牒,12月10日,光华门被日军炸开,南京沦陷了,接着就是震惊世界的南京大屠杀。“我和吴玉章那种既庆幸又后怕的心情真是无法形容,只差两天,没出来恐怕就死在南京城了。”
  
朱家济诗书作品,郑世文所刻笔筒拓片。
  
  川陕公路上险丢性命
  从南京出发,虽然是逃跑,但与逃难的百姓还是不同的。“因为我们有国民党行政院的行文,故宫文物的安全仅次于蒋介石的安危,办事都不是那么费劲,到哪都是一路通行。”但是,空袭难以避免。刘承琮说,那时最怕听到的就是防空警报,撕心裂肺,后来就麻木了,逐渐的,他们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刘承琮押运的这趟列车,在徐州、郑州火车站都遇到了轰炸,“炸弹震耳欲聋,感觉心脏都要被震出来似的,炸弹爆炸处一片火海,哭叫声响成一片。”他说,火车上的高射机枪根本不敢还击,怕招来敌机的又一次轰炸。“说也奇怪,日本人就是炸不着运送文物的列车。”当时,列车和敌机斗智斗勇,经常急停,让飞机俯冲过后再开,或倒开,就像老鹰捉小鸡一样。飞机只能前冲,投放完炸弹就没有了攻击能力,只能飞走。
  刘承琮一行由郑州到西安,马衡院长想到陕西交通环境恶劣,派那志良主管陕西工作,又派梁伯华前来帮助。火车到达宝鸡后就没有铁路了,宝鸡的关帝庙便成了他们暂时存放文物的地方,“总之大庙、祠堂都被我们租用下来”。在宝鸡住了两个月,行政院命令把文物运往汉中,由陕入川。战时的川陕公路刚刚修好,便由汽车从陆路运输。先由国民党军方的汽车运输,比较顺利,当时正值冬季,大雪封山,汽车的轮胎上都包上了铁链防滑,刘承琮记得,秦岭上的熊猫随处可见。后来战争吃紧,汽车越来越难找,刘承琮找到新疆新绥汽车运输公司,“老板是天津人朱炳,司机大部分都是天津人,也有个别北京人,大家相处起来非常融洽,都是北方老乡,格外亲切,事情也好商量。”
  从宝鸡到汉中,道路艰险,由于人手太少,要连续往返发车。刘承琮一个人一次押运十五辆汽车,汽车都是美国道奇的。前面车上架着机枪,由官兵保卫,每次他都坐最后一辆车上。每到一个县城,县长出城迎接,文物车队进入县城后,城门紧闭,实施戒严。当时,文物必住大庙,因为哪都有庙,而且只有庙里的房间大,能存放文物,每到一庙,方丈都把自己的房间让给押运员住,自己和小和尚挤在一起。
  然而押运工作并非一帆风顺,从宝鸡出发后,在草粮驿的地方第一次翻车,战时的国民党政府的管理还是非常严密畅通的,由甲长到保长到乡长都来帮忙,逐级上传。“我打电报给那志良先生,那先生很快雇车赶到现场解决问题,还好文物没有损失,换车继续前行。”
  刘承琮负责文物押运,走过一段路程后,安置好由年纪大的员工或带家属的员工看守,他再往返运输。凶险还在后面,有一次正好是运送石鼓,车队停下来休息,川陕公路很窄,当时跑运输的陕西老乡都是一头毛驴架上两个筐,他们都很少见到汽车和城里人。当时刘承琮正站着休息,一个老乡赶着驴前行,驴架的筐一下把他挤下了川陕公路,大大的斜坡,下面就是汉江的急流。“我翻滚而下,大喊救命,心想这下完了,没命了,绝望中我拼命抓住一棵小树,树断了,我一直滚到汉江边上才停下来,树枝扎进了我的右手食指。”随车保卫文物的士兵赶忙用绳子拉着人下去,把刘承琮救了上来,还有人用枪托打那个老乡。刘承琮清醒后,忍着剧痛说:“不要打了,也不怨他,只怨我倒霉。”在国民党陆军第100医院,医生对他的食指做了处置,便继续前行。
  
  
  “古物南迁使我成长”
  而后,刘承琮一行住进了汉中县的文庙里,那里的卫生条件非常差,“腰带上的虱子用手一捋就是一把”。因此,刘承琮受伤的手指发炎了,他说当时手指肿得像一根胡萝卜,而且高烧不退。“我心里总是想着这是自己倒霉,情绪很是低落。”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正值西北联大沿着川陕公路撤至汉中,西安医学院在汉中南郑孙家庙黄家祠设新校址和教室,和文物存放在一起,国立西安医学院的教授给他做了手术,截取了食指一小段。战时的医疗条件差,使伤口一次又一次地发炎,刘承琮的右手食指一共锯了五次,医生对他说,如果再不好,只能锯掉右手。刘承琮恳求医生说:“您一定要保住我的手,我还年轻,以后还要生活呀。”庆幸的是,把食指全部锯掉后伤口就好了。“这几次反复,我1米8的个子,体重只剩下九十多斤。一看到没了的手指,我就想到南迁,一辈子都挥之不去。”
  我们路过勉县定军山的诸葛亮墓,墓上有诸葛神签。刘承琮拿起签筒,左摇右晃后,蹦出一签,下下签!然而,连续三次都是下下签,便无奈拿签开卦:“幸有祖宗阴志在,香烟未断续冥蛉。”刘承琮后来回想起来,他说:“看来诸葛神签真灵,祖宗保佑,我的身体后来无大碍了,文物也是有惊无险。”
  后来,他押运文物的车队在绵阳附近又翻了一次车,汽车翻到了河里。幸好问题不大,因为正值冬天,河里水很少,文物没有损坏,很是幸运。
  终于,文物进入成都,安放在和尚街的大慈寺内,押运员们紧张的心情得以舒缓。初到四川,刘承琮和同事们闲来无事,用粗竹子做了一个笔筒,朱家济先生诗书俱佳,题写诗文,郑世文雕刻并拓片更是锦上添花,刘承琮一直保存着笔筒的拓片,“这也是我们参与古物南迁的最好见证”。
  “记得有一天,防空警报又拉响了,我和那志良先生跳进一个土坑躲避,眼看着日本飞机从东边慢慢飞来,大慈寺的和尚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炸弹下来也不躲,我们大喊趴下,和尚们还是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说也奇怪,炸弹真的炸不着和尚。”当时成都西门已是大火一片了,幸好庙里的文物安然无恙。
  在成都住了大约有两个月,行政院命令将文物运往峨眉,那里更为安全。从成都到峨眉的路很难走,都是山路,汽车要开到船上过河。至1937年11月8号从南京押运文物出来,从南京经徐州、开封、郑州、西安、宝鸡、汉中、广元、绵阳、成都至峨眉,已经是1939年7月了。
  到达峨眉后,那志良先生担任了驻成都办事处主任。文物存放多地,他派梁柏华、吴玉章、郑世文、牛德明等人各守一摊,那先生有意培养刘承琮,便让他负责各地的联络工作和费用的报销,刘承琮要在成都、峨眉、乐山、重庆之间往返。重庆南岸的海棠溪成立故宫重庆办事处,由院长马衡坐镇,海棠溪山坡上堆满了文物的箱子,后转移到了川康银行的金库和向家坝存放。
  当时,办事处资金非常紧张,报销都很困难,甚至有时连工资都开不出来了。“我们年轻人一个人生活无所谓,但带家属的员工可就困难了,大家吃饭都成了问题。每天在偏僻的地方守着装有文物的大木箱子,大家都自嘲是‘看坟的’。”
  古物南迁之路长途跋涉,历经艰辛,然而刘承琮老人却从来也没有后悔过。“我一路上饱览沿途的风光山色、名胜古迹,知识、阅历的积累和沉淀,是别人都很难拥有的,虽然险些丢掉性命,但古物南迁使我成长。能够将老祖宗留下的文化遗产保护好,我很骄傲。”
  
  
故宫博物院给刘承琮开的伤残证明书。
  
  
《小康》2017年10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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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小康杂志
发布时间:2017-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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