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忍气吞声、温顺可怜，眼睁睁地被捉弄折磨的尤二姐死时“面色如生”，无怨无恨，比生时还美，是谁，让她一步步走上绝路？
《红楼梦》里，最让人费解的一个人物，并不是神秘还“兼美”的秦可卿，或是其他主角，而是尤二姐。因为这个人物前后的反差实在太大：前期是调情高手，像是个热辣的“狐狸精”，但被凤姐骗入贾府后，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忍气吞声、温顺可怜，甚至眼睁睁地被捉弄折磨到垂死的地步。是什么让她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又是谁，让她一步步走上绝路？
最显而易见的答案自然是王熙凤。善妒又心机深沉的凤姐，在尤二姐事件里动用了她所有的狠辣手段，展示出一个演技女王加阴谋家的种种手段。贾琏也难辞其咎，在尤二姐落入到凤姐的天罗地网叫天天不应的时候，在秋桐对尤二姐极尽羞辱时，他从未出来主持过公道。平儿也算帮凶，对于平儿，凤姐已是烙进她血液里的效忠对象。
但他们都不是最终的凶手。真正杀死尤二姐的，是她自己。她死于自己的心病。
秋桐被凤姐挑唆，在大庭广众之下辱骂尤二姐时，凤姐听了“暗乐”，尤二姐听了的反应却是：暗愧、暗怒、暗气。她所有的愤怒和怨气都是隐没在阴暗的角落里的，因为最能左右她的，是她的“暗愧”。
在完全被孤立被折磨的日子里，尤二姐做了个梦，梦到妹妹尤三姐，在两姐妹梦中的对话里，尤三姐给姐姐指了一条决绝痛快的路，但此时的尤二姐已经把她所遭受的一切苦难都归咎于自己“品行已亏”了。
尤三姐说：“自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还。你虽改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聚麀之乱，天怎容你安生！”说这番话的尤三姐本是好心好意，但话却说得刀光闪闪。我一度以为我看的版本伪造了尤三姐的话，但细想尤三姐刚烈的自杀方式，却正是出于这一逻辑。
柳湘莲被流言所扰，怕尤三姐不干净，去向贾琏索回之前给尤三姐的定情信物——祖传的鸳鸯剑，结果尤三姐持剑走来，毫无解释就抹脖子自尽了。假如此时尤三姐不这么决绝，而是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机会，或是坦诚地表达自己虽有不堪过往，但对柳湘莲的爱天地可鉴，结局又会如何？可惜尤三姐没有给自己机会去解释。因为她早已在心底给自己下了最狠的判语。她说给姐姐听的话“天怎容你安生”，都是她心里的字字血泪。
明白通透又泼辣刚烈的尤三姐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性情温婉柔和的尤二姐？所以她说：“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当然，奴亦无怨。”此时的她，已经想通了，命运给与她的任何惩罚，她都心甘情愿去承受。但偏在此时她怀孕了，孩子的到来暂时救了她。但又被凤姐联手胡太医扼杀了孩子。和平儿深夜作别之后，尤二姐想的是：“病已成势，日无所养，反有所伤，料必不能好。况胎已打下，无可悬心之处，何必受这些零气，不如一死，倒还干净。”此时此刻，她对贾琏和任何人都不再存有指望和眷恋，她的生命当中，再无“悬心之处”，所以她平静地赴死。
“父子兄弟聚麀之乱”的错误，并不在于尤氏姐妹，而是贾珍、贾蓉这些“皮肤滥淫之辈”的肮脏行为。但社会、舆论和文化一起，将所有的罪过都给了女人。包括尤二姐们自己，也认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她们必将被命运严惩。“天怎容你安生”的背后，是她们不容自己安生。
所以尤二姐死时“面色如生”，无怨无恨，比生时还美。因为死亡于她，不过是一直以来悬心的人生另一只靴子，终于落了地。
《小康》2017年01月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