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间这把杀猪刀，无情的，不仅是对容貌，还有对爱情。两性相吸，若未能转化为志趣相投，往往没有保质期。有相同的志趣和世界观，才能从相见欢到相看两不厌
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似乎与性绝缘，因为是青春期的爱恋，他们在日常的琐碎交往里，累积出一种细腻平淡又极为深情刻骨的情谊。又因为这段爱情活在作者对往事的记忆里，所以格外美好，几乎剔除了成年人的性吸引。
但毕竟是男女相恋，所以还是有性探索的点滴。《红楼梦》中最让人难忘的场景之一，是“双玉读书”，而黛玉与宝玉一起读的书，是当时被划为少儿不宜的《西厢记》。读完这本和其他当时的禁书之后，黛玉开始随口说出“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这样少女怀春、无处寄情的句子，宝玉则会拿“若和你小姐同鸳帐，怎舍得让你叠被铺床”这样的轻薄话来打趣黛玉和紫鹃，但也仅止于此了。
沈复所做《浮生六记》里，新婚之夜，沈复和芸娘也恰恰是在看《西厢记》，两人还议论此书，芸娘认为此书“未免形容尖薄耳”，沈复笑着辩解说：“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后面的情节是“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这“拥之入帐”的一段描写被后世文人点评为“淫”，其实不过是风情。
作家林语堂称芸娘是“中国文学及中国历史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而芸娘的魅力，不只在于其女性化的风情，还在于她的情趣。沈复用了大量笔墨写夫妇间花开月上开樽对饮，饮诗论道，写芸娘在日常起居中各种兰心蕙质的生活情趣。林语堂在《浮生六记》的英译本序中说：“你想谁不愿意和她夫妇，背着翁姑，偷往太湖，看她观玩洋洋万顷的湖水，而叹天地之宽，或者同她在万年桥去赏月？而且假使她生在英国，谁不愿意陪她去参观伦敦博物院，看她狂喜坠泪玩摩中世纪的彩金钞本？”
难怪林语堂心折，芸娘的“可爱”是没有时代性的，甚至没有地域性。放在彼时还是今天，放在太湖，还是放在伦敦，都一样魅力四射。
清代文人归庄以“古风妻似友”这五个字道出了中国文人最理想的夫妻关系。李清照和赵明诚这种可以对酒吟诗、赌书泼茶的夫妻似是典范。对沈复而言，陈芸就亦妻亦友，是亲密爱人，也是灵魂伴侣。归庄自己，也有着很幸福的婚姻。他的书门上有联云：“一身寄安乐之窝，妻太聪明夫太怪；四境接幽冥之宅，人何寥落鬼何多！”（《归庄门符》）——他对妻子的欣赏和他们夫妇相处的谐趣跃然联上。
在现代，钱钟书、杨绛那样的夫妻，也是这种意义上的神仙眷侣。他们甚至愿意退出时代的、社会的大舞台，躲进一家三口的堡垒里，自成一统，有自己的学术事业，有属于一家人的小情趣，甚至属于他们自己的语言系统。
现代科学大煞风景地告诉我们：所谓“天雷勾动地火”，其实是多巴胺分泌，以致意乱情迷。“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其实是在给来得快更去得快的多巴胺做注解。以两性相吸开始，却未能转化为志趣相投的关系，往往没有保质期。
时间这把杀猪刀，无情的，不仅是对容貌，还有对爱情。但宝玉在黛玉死后多年，对着完美的妻子宝钗，却仍然深深怀念着黛玉。沈复与芸娘也“年愈久而情愈密”。从相见欢到相看两不厌，这中间，是相同的志趣和世界观。从性趣到兴趣，这中间，才是幸福的距离。
《小康》2015年12月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