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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1年08月《小康》
  栏目:往事
1949太平轮:一艘永远无法到岸的船

★文 /《小康》记者 苏枫

 
 
 
 
 
  在1949年200万人溃退到台湾的过程中,最终沉没的太平轮的悲剧只是其中一个小插曲,而那些有关太平轮的离散记忆,勾勒出的却是一场大迁徙的轮廓,一个大时代的故事
    
  1949年1月27日,定期往返上海与基隆间的太平轮,从上海开出年关前最后一班船。子夜时分,太平轮与运煤船建元轮相撞,沉没于浙东舟山海域,900多人遇难,仅38人生还——这就是震惊中外的太平轮沉没事件,太平轮亦因此被称为“东方泰坦尼克”。
  “泰坦尼克号”由于一则美丽的爱情故事而变得举世皆知,而太平轮和它所牵引的生死别离却渐渐被人们所遗忘,成了一个时代的往事。时隔六十多年,尘封的记忆又被翻新在历史的追寻之中。
  台湾资深媒体人张典婉,通过多年探访幸存者与遇难者家属,结合大量珍贵史料与照片,写成《太平轮一九四九》,向我们讲述了太平轮的生死别离,再现了父辈集体流亡的辛酸往事。
  2011年6月25日下午,张典婉女士来到北京。在三联书店,她与我们一起分享了有关太平轮的故事。
  
  母亲的乡愁
  张典婉真正动意写关于太平轮的书,是在母亲去世后。
  沉船前一个月。张典婉的母亲司马秀媛携带一只皮箱,两只小狗,搭乘太平轮,平安踏上了台湾的土地。
  即便后来嫁给一个客家人,过着并不优渥的生活,这个曾经的上海大户人家的小姐还是固执地保留着在上海时的生活习惯。
  穿旗袍、喝红茶,和上海中西女校的校友们坚持每年聚会。韶华不再的老太太们穿着旗袍,用吴侬软语轻唱“夜上海”。在台湾南部乡下生活时,她会与同样生活在那里的一位朋友坐人力三轮车到镇子上的电影院去看《魂断蓝桥》,偌大的影院中只有她们两个观众,俨然是这里两个穿旗袍的女人的专场。两个女人看到伤心处,便在影院中抱头痛哭。
  “她常常说,如果没有太平轮,我们的生命是无法延续的。”母亲喜欢讲太平轮,丝毫不理会张典婉对这个听过无数次的故事的厌烦。
  太平轮确实延续了许多台湾“外省人”的生命。著名作家龙应台的母亲当年就是坐着太平轮,一路流亡到台湾后,生下龙应台。
  2000年母亲去世后,张典婉在整理她遗物时,看到了她当年乘坐太平轮带到台湾的东西:三根用布袋包住的金条、一个上海身份证、一张地契和一个记满了上海电话的小本子。
  “小本子上面有淮海路,还有她的老家陶湘路一号,可是她一生再也拨不通这些电话。我抱着母亲的遗物,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纪念上海,纪念一种失去了的生活。”张典婉决定开始搜寻这艘船,以及随它一起沉没的那些家族故事,以记取母亲那代人的流亡。“那一刻,所有的感觉都涌上来,我决定要写家族史,写客家父亲和上海母亲的故事,故事里,有一艘太平轮。”
  
  那年那天,沉没的黄金船
  1949年1月27日,农历小年夜,黄浦江畔万头攒动,等着登上“太平轮”。
  他们听说,台湾四季如春,物产丰隆。于是许多人变卖家产、携带家眷,挤上这艘大船,寻找一生的太平岁月。
  江边挤满了人,从岸边望去,看不见海水;有人身上缠着金条,用力跳,金子太重了,人就扑通落入水里,沉下去。
  因为是年关前最后一班驶往台湾的船,大家都争相挤上船,希望到台湾与家人团聚。船上不仅有平民百姓,也聚集了众多政商名流:有身份显要的将军、省主席,也有袁世凯的孙子、东南日报社社长、国立音乐学院院长等。
  据曾经乘坐太平轮的乘客回忆,国共内战后期,所有船票不再是票面价,多用黄金直接换船票;特别是旧台币,每天贬值几万元,还不能换一碗面,黄金就是最佳的买票工具了。有办法的人,拿张名片也能上船。据说当年的船票,比上海市政府公定价格还高,多卖出来的位置,就是船员们的外快。
  这一班太平轮,登记在册的旅客只有508名,但实际运送的旅客超过1000人。
  除此之外,船上还装着各种杂货、政府机关的报表文件,以及600吨钢材、中央银行的80箱卷宗、药铺的中药、商铺的账簿、五金,外加东南日报社的一整套印刷器材和白报纸。许多人都带了全部家当,金饰珠宝、值钱细软。
  传言中,这班太平轮还带了故宫古董,有人听说,怀素字画也在船上。
  原定上午启航的太平轮,直到午后四时半,才带着超载的乘客、货物驶向基隆港。冬日天黑得早,但因为时局紧张,太平轮并未按规定挂信号灯、鸣笛。
  为了怕被军方拦截,太平轮改变航程,抄小路,往前快行。往来的船只全为赶年关,静悄悄地在海面上滑行,夜越深,船行得越快,直到见不着江边的灯火人家;船上的旅客为着快过年了,在船上喧嚷、打牌、吃喝,个个都沉浸在年节的喜悦中。
  为了迎合年节气氛,太平轮管事顾宗宝在上船前还特别采买了许多应景食粮:培根、咸鱼、海参、海蜇皮、干贝、鸭蛋、冬笋、火腿、香菇、木耳、大头蟹、各类酒和汽水……也有旅客加菜,增添年节的准备。
  明天就是除夕了!全船沉浸在欢乐气氛中,喝酒作乐,大口吃菜、大口喝酒。
  当晚23时45分在舟山群岛海域附近,熄灯疾驶的太平轮与一艘载着2700吨煤矿及木材的建元轮相撞,拦腰被撞的建元轮立刻沉没,船上72人溺毙,有3人被救至太平轮。相撞后,乘客被告知有惊无险,因而多没有防备,船员也没有做好应做的应急措施,没有立即靠岸,未放救生艇。但没过多久,太平轮也开始下沉,落水者因当时天寒而冻死或溺毙,超过900人罹难。
  幸存者都无法忘记那梦魇般的一夜。会游泳的人抓着板子就在海上漂浮,不会游泳的、力气小的,没多久就再也见不着人影了。冷冽的海浪滚动着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小孩、大人的哭泣、尖叫,凄厉地划过深夜。入冬的海水,越来越冷,许多人熬不住冰冷,逐渐失去体温而松手、沉没。
  不分阶级、地域、年龄、性别的人们同舟共济,互相扶持直至灭顶。幸存者叶伦明回忆:“有一个男人努力寻找是否还有生存者,有人伸出手来,就尽量拉住他们的手,让大家可以齐心扒着木桶,等待救援。”
  澳大利亚军舰华尔蒙哥号,将生还者救上船,换上海员的干净衣服,给他们食物、热饮,送他们到上海,将个人用品一字排开供每个人认领,“未短一张名片,未短一块金元。”
  在生死存亡关头,也有人性的丑恶。“有人拿着枪支,迫使别人让出木板。”“在深黑的夜里,四周尽是哀号惨叫声,却有人划着救生船,不管身边的哭喊求救声,扬长而去。”六十年后,幸存者叶伦明对张典婉说起往事,依然愤怒。
  
  寻找太平轮:流亡者的悲喜人生
  流亡,是最悲惨的命运。
  在1949年200万人溃退到台湾的过程中,太平轮的悲剧只是其中一个小插曲,在中国沿海的每一个重要的港口,类似太平轮这样的生死离别在日复一日地上演。
  太平轮沉没时,年仅45岁的天才音乐家、南京国立音乐学院院长吴伯超也在船上,他本来准备为国立音乐学院迁台寻觅新址,并和夫人与独生女儿团聚过年的。夫人、女儿抱着激动企盼的心情,早早来到码头,结果人未接到。夫人的生活彻底改变,皈依佛门,吃素念佛度过余生。
  这些故事,犹如记忆的拼图,勾勒出一场大迁徙的轮廓,一个大时代的故事——无论是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的大人物,还是命若蝼蚁的普通人,都在自愿与不自愿当中,来到一个陌生岛屿,以1949年为分界点,开始了人生的下半场。
  几十年的时光让这段往事难有踪迹可循。直到2004年年底,张典婉参与《寻找太平轮》纪录片采访,那段历史才得以在她眼前真正展开。她不停地寻找幸存者和遇难者的家属,并且到图书馆、档案室搜寻当年的资料,但她当时根本找不到一个在那场海难中的幸存者。纪录片播出后反响强烈,开始有人联络她。
  叶伦明是张典婉见到的第一个幸存者,他获救以后到了香港做生意,并因为坚持长跑而小有名气。2005年,他通过报社联系了张典婉。此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联系张典婉,越来越多有关太平轮的往事浮出水面。
  在寻找太平轮往事的过程中,令张典婉最难过的是,她不得不一次次“向别人的伤口上撒盐”。有些人提供了线索,再联络,却像断了线的风筝。有些人勃然大怒,用力甩上大门,在电话那头,冷冷地挂上话筒。在无数次的拒绝与误解后,张典婉终于把这些故事一点点积累起来,写进了书里。
  张典婉一直说,冥冥之中有神相助。寻访的过程中,每次山穷水尽,最后总会有柳暗花明,她甚至在一家餐馆偶遇到当年在太平轮上出生的老人,也曾经在大陆一家档案馆翻到了从1949年之后再没有人翻过的档案,而这被遗忘了60年的档案中,有当年与太平轮有关的起诉书、证词和罹难者名册,以及太平轮全船构造图。
  在她寻访到的那些故事中,最多的是关于等待与改变。
  上海小姑娘黄似兰8岁的时候与母亲短暂分离,被提前送到台湾。1949年春节,她欢天喜地地等着渡海过来寻她一起过年的母亲,结果等到的却是母亲罹难的消息。
  黄似兰去台湾之前曾经在上海有着快乐的童年,在一张照片中,她留着时尚的发型,穿着漂亮的花裙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幸福随着母亲与太平轮一起沉入海底。被送回大陆的黄似兰日后遭遇了历次政治运动的折磨。
  一场海难,从云端跌到谷底。人生际遇的改变成了那次海难带给每一个当事人最大的烙印。
  另一位幸存者王兆兰,一直记得母亲跟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抓好妹妹”。家境殷实的王兆兰跟随母亲与弟弟妹妹一起到台湾与父亲团圆,为了能够早一天见到丈夫,母亲买了太平轮的船票。
  几十年后,王兆兰在通了很多次电话之后,才同意与张典婉见面。当年16岁的少女已经满头银发,在失去母亲、弟弟妹妹后,坚强度过了大半生。王兆兰讲起当年太平轮上发生的事情,仍旧像是一个情感失控的少女,双手捂住脸,痛哭失声。
  
  太平心愿,和解共生
  2005年,《寻找太平轮》纪录片摄制完成,在台湾各大电视台轮番播映,引起强烈反响,也引发更多的故事呈现在世人面前。
  “这是大时代中悲欢离合的真实故事”,在张典婉眼中,有关太平轮的记忆,超越了一切族群。每个人的生命及家族故事,因着太平轮,见证了历史。
  太平轮曾在白先勇笔下化为小说《谪仙记》的题材。《谪仙记》中写到一位上海小姐李彤,因太平轮出事,父母都遇难的情形,之后被谢晋导演改编成电影《最后的贵族》。
  1949,对台湾人是个敏感的数字,战火迷乱,两岸相隔,记忆离散在许多来台湾的作家笔下。1949年离别故乡,到了台湾落地生根60年,悲伤哀怨,往往成为他们上一世纪的符码;最后一班船,成了少年青春的乡愁。有人一辈子再没有回到故土,有人再回少年山河梦土,却再也唤不回花样年华。
  “60年过去,两岸开放探亲、通商、通婚、直航。两位在六十年前打得你死我活、打得石破天惊的领导人,都已作古。”
  张典婉感慨,1949年划开了两岸,也划破了两个不同的政权与时空。台湾方面曾说:神州变色,要建设台湾,作为反共抗俄的基地。在舟山群岛大撤退后,甚而提出了“一年准备,二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的目标。大陆则高喊胜利解放,人民当家做主,中国一定要解放台湾。两岸剑拔弩张了半世纪。
  “浅浅的海峡,深藏着太多的故事,而由于两岸长时间的隔绝,很多故事都不被更多中国人所知。《太平轮一九四九》就是该有的一次打捞,打捞沉船,打捞记忆,更打捞太多中国人曾经对太平的巨大渴望。”主持人白岩松如是说。
  2010年5月25日,浙江舟山市嵊泗县以南的白节山海域,来自两岸四地的遇难者亲人和幸存者首次来这里共祭太平轮遇难的上千亡灵,白菊花和千纸鹤撒满了海面。
  海祭仪式为默哀。大家向两名太平轮生还者——来自香港的叶伦明和来自台湾的王兆兰,送了红色玫瑰花。
  海祭的主要发起人之一是张典婉。这是60年来两岸民众首度合祭太平轮遇难者。
  这次海祭的大陆参与者比台湾的参与者多,39人中约三分之二是现居大陆的遇难者家属。这让张典婉十分欣慰,此前,她找到的故事多半在香港和台湾,总感觉太平轮的故事“拼图少了一半”,但这海祭中,拼图的另一半也在出现,让这场灾难的图景逐渐完整起来。
  回首六十年前,来不及到达台湾、葬身海底的魂魄,早已随巨浪舞动向天;汹涌潮水,将陈年往事推向远方。天,望不见尽头;海,看不见彼岸。所有的幽怨,化为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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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小康杂志
发布时间:2011-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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