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刚来到一个地方，首先会度过一个“兴奋期”，看到领导关心、房子不错、待遇很好，很高兴。但这个时期很快会过去，接着就是一个“低潮期”、“紧张期”。对于三峡移民们来说，到达迁入地不是移民的结束，而是移民的开始。

　　2004年8月26日，三峡库区的最后一批外迁移民离开重庆奉节县，启程奔赴江西。随着所乘客轮江山19号的一声汽笛，世人关注的三峡库区外迁移民工作暂时画上了一个句号。

　　三峡工程规划中，共有113万移民需要搬迁，其中外迁9.6万人。数量庞大的移民告别故土、远赴他乡，这将给迁出地和迁入地的政治经济文化带来深远影响。

　　在此期间，《小康》记者跟踪记录了重庆奉节县郭家村移民外迁的过程——

　　移民前夜

　　2004年8月25日，夕阳西下，几缕阳光洒在长江边的一个小山村——奉节县郭家村。明天，这个小村庄的部分村民就将开始外迁，目的地是江西浮梁县。

　　郭家村距县城20公里，该村属于三峡工程二期淹没范围。1992年以后，一些居民为躲避长江水淹，修建新房时都有意识往山高处走。但如今要移民他乡，新房没有补偿，又不能搬走——这让很多移民心里放不下。

　　移民的准备工作早在去年就展开了。政府遵循自愿的原则，组织村民到外地考察，如果表示满意，就可以委托政府进行移民工作。由于家里的田地、房屋被水淹没，移民每日闲来无事，只好以麻将度日。李得元家的两层小楼因靠近路边，有幸成了他们的聚集地。

　　李得元已经去过江西两次，前一次是考察，后一次去委托当地政府修建房屋，而所用路费则从国家补偿的移民款里扣除。李愿意搬到外面去，说在哪里都是挣钱生活，江西和重庆没有大的区别。

　　当然，他也听到了很多“移民在外地生活不错”的消息，比如，某个移民外迁后，成为当地的致富带头人；又有某个移民在外地获得政治上的提升，成为当地的政协委员；等等。这给了他这样的基本印象：在当地政府的帮助下，移民基本都过上了富裕的生活，因为当地政府给了他们政策上的优惠。

　　奉节外迁移民从2000年就开始了，主要分布在湖北省、浙江省、福建省以及重庆市一些区县。这些早期移民和家乡依然有着密切联系，他们现在的生活，对李得元这些未来的移民往往有着极大的影响。而传回来的消息，很多都是关于“穷人移民后变富人”之类的说法。

　　郭家村所在的康乐镇，脐橙是主要经济作物，但三峡蓄水淹没了80％的脐橙种植地，造成产业空心化。能为政府带来相对丰厚税收的是本地的第二煤矿。而李得元原先的谋生方式则是开着小四轮在当地跑运输，几乎不出重庆，甚至不出奉节县。

　　李得元家里这次移民共7口人，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父母、老婆以及自己。作为移民，他们享受了国家提供的价格补偿。“我们现在每人补偿10033元，不过现在还没有发下来，到了江西以后统一结算。”他对自己的补偿基本满意。

　　对于江西的新家，李得元的第一印象并不好：“那个地方人太少。”不过，兴奋的神色还是遮掩了对前途的担忧，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去考虑。

　　随队登船

　　26日上午9点半，郭家村移民到达奉节县2号码头。这次移民路途遥远，人们要先乘船到宜昌，再转乘火车专列到达浮梁县，而后乘坐大巴到达各自的安置地。

　　在码头，一个简易的主席台已经搭好。台上嘉宾发言时，台下移民也互相交头接耳，直到主席台上一声呐喊——“上船”，移民队伍才集中精神，缓慢排队登船。

　　船只是奉节县政府花费50万元租赁长江航运局的，摊到每位移民头上，船费100元一人。这让李得元等移民心里有点不满，他们算计如果自己单独组队到宜昌，几十元就可以。

　　此外，随队配发的一瓶霍香正气水和一瓶风油精，据说竟然要扣掉50元钱，更让李得元们想不通。但据奉节县移民局长介绍，这50元钱还包括每位移民的保险费及其他相关制作成本费用。他说，所有价格的补偿绝对是合理的，没有人敢在移民款上动手脚。就在移民离开奉节的那一天，重庆市审计处也进驻奉节，开始审查移民款。

　　所有花费都从每个移民的移民款项里扣除。为了合理透明使用移民款，政府发给每户移民一张“明白卡”，上面罗列了详细的数据，各种赔偿标准等等。但是很多人并不能真正弄明白里面的每一笔款项。“上面明明写着每人补偿3万元，可是到后来只有几千块。”有移民说。

　　对此次移民，奉节政府可谓用心良苦。为了达到国务院提出的“对移民不伤、不掉、不亡”的目标，奉节在移民中实行军事化的管理，设立连、排、班，分别由县里和镇上的干部担任。虽然组织严密，但还是被8月26日发生的开县移民翻车事故吓出一身冷汗，那次事故共造成一人死亡，35人受伤。

　　27日上午，江山19号到达宜昌。船上很多人都是初次出门，身体出现不同程度的不适应。发给李得元的霍香正气水已经喝个精光，原因是李得元整晚睡不着，感冒了。

　　一家七口，如何生活？政府又会有哪些实实在在的优惠措施？这都是他担心的。将来，李得元想先贷款买辆小汽车，跑客运，但当地政府是否真能给贷款，心中也没底。

　　据李得元计算，奉节方面能够发给自己的移民款，到手的不会超过8000元。用这点钱创业，那只是梦想。不过他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实在无法生活下去，就再回奉节，继续跑运输，开车赚钱。其他移民也不同程度存在这样的想法。

　　江西老俵

　　8月28日，郭家村移民到达江西浮梁县。浮梁是景德镇的卫星城，距景德镇市中心6公里，县域面积2867平方公里，人口28万。浮梁县是江西的主产粮区，茶叶是当地的主要经济作物。

　　“那个砖窑厂太破，赶不上奉节的任何一个砖厂。”在驶往定居点的专车上，移民纷纷隔着车窗向外观望。但大多数移民似乎都很在意这片没有大山的土地，最终选中这个地方，他们主要是看中了当地粮食作物的丰厚回报。

　　在奉节，这批移民的土地是人均0.6亩水田、0.3亩旱地，水稻一年一熟，单产量1000斤左右。而江西省给予的优惠政策是每人平均1.4亩水田、0.3亩旱地，水稻一年两熟，单产量800斤左右。对于农民来说，土地的诱惑最为巨大，吸引着他们背井离乡，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在浮梁县，李得元已经通过当地政府修建了80平米的房子。造价每平米360元，总计28800元，政府补偿23000元，剩下的5800元的缺口李从自己的存款中出钱补上。在当地人眼里，他的房子要算很阔气的。

　　移民的房屋在当地都处于最好的路段，按照当地官员的说法，这样的路段当地人想都想不到。而且，分给移民的田地也是当地最优质的田地，这所有的一切要按照国家的政策办。

　　下车后，一位乡干部和一位村干部紧跟着李得元，走进新家。这两个干部是李得元的对口帮扶干部，他们会帮助他迅速适应新的环境，解决碰到的各种困难。据了解，当地县政府为每位移民都安排了三位不同级别的帮扶干部，以及一户对口的当地农户，并签署了两年帮扶协议。

　　移民的到来，也让沿途居民极为惊奇，纷纷放下手中的农具，站在路边行“注目礼”。很快，他们就和未来的“老俵”攀谈起来。

　　“这里的水很咸，没有奉节的水甜。”李得元说。他还无法完全听懂江西老俵的讲话，他们各自只能用带着浓重的四川和江西口音的普通话交谈。李得元需要尽快学会江西话，了解这里的习俗，适应这里的气候，尽快成为真正的“老俵”。

　　不是尾声

　　8月28日，郭家村移民都住进了新家，而三峡外迁移民的历史划上了一个句号。本刊记者也基本完成跟踪记录任务，返回上海。

　　但在8月31日，记者采访途中结识的一位移民突然打电话来，表示他们这批移民将集体迁回奉节，理由是：发到手的移民款太少，无法维持生计。随后，移民又表示，将会和当地政府仔细谈判。

　　截至本刊发稿时，谈判仍在进行。

　　研究移民问题的香港大学何雪松博士告诉记者说，移民刚来到一个地方，首先会度过一个“兴奋期”，看到领导关心、房子不错、待遇很好，很高兴。但这个时期很快会过去，接着就是一个“低潮期”、“紧张期”。移民在安置地开始会有很多的不适应，并且三峡移民还不同于其他移民，他们的家乡很快就没有了，被“连根拔起”，所以他们需要建立一个新的社会关系网络。否则，他们根本无法融入当地的生活。

　　对于李得元们来说，到达迁入地不是移民的结束，而是移民的开始。

《小康》2004年第10期